2007-01-16

《选堂序跋集》

下班后本来打算到王府井买东西,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会员卡还在LP处,5秒钟的踌躇之后,决定不花这无谓的钱;再经过5秒钟的徘徊后,决定取道购书中心,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遍寻不着的《选堂序跋集》。

几天之前在乔纳森的博客上看到他评论《选堂序跋集》这本书,说校勘有些问题。尽管如此,作为一个饶fan,我还是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产生了强烈的购买冲动。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大跌眼镜,这本中华书局0611月出版的书居然处处断货。先是当当,然后是卓越,再然后是淘宝,全部显示缺货。试着上购书中心和学而优的网站查询,结果也是阙如。

难道这也会成为畅销书?

“坑灰未冷东山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过去一期《南方都市报》“读书周刊”安迪在《漫谈读书十年记》说对他而言天下已没有非读不可之书。确实在理,不读书又不会死。尽管如此,心里还是有种“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辗转反侧”。

从购书中心顶楼的“红枫叶”一路向一楼搜索,就在我即将绝望而归的时候,在一楼古籍书架的最底层隐然插着两本《选堂序跋集》,打开一看才知道,原来这书印数不过3000,难怪会这么快濒临脱销。

潮州这地方太他妈牛逼了,它总能生长出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奇人,这让我不得不暂时忘记它的种种丑恶而想要丧心病狂地想赞美它。要说赚钱有多少人能赚得过李嘉诚,要说读书有多少人能读得过饶宗颐。

我上学的那所初中,学生单挑是周周有,群殴是月月有,拿刀拿棍群殴是年年有,当地人把我们的学校称作“武校”,“武术学校”的简称。就是这所浩然之气充盈天地的武术学校,校名是饶宗颐题的,校内多处建筑也有饶宗颐的题字。我现在不知廉耻地想,在这么出类拔萃的环境里我居然没有殴过人,也没有被人殴,很可能是饶老的文脉在我身上接续了的缘故,因为当时我已经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了。

我上学的高中依上而建,山顶上有一片碑林,碑林上全部刻着饶宗颐的字。后来我才渐渐知道,不仅在我们学校,在整个潮州,甚至在整个潮汕、整个中国的学林里,饶宗颐占有着怎样重要的地位。

有人有好为人师的习惯,我却自作多情地有引人为师的习惯。比如大学里的李新魁教授,尽管我入学的时候,他已经故去了,但当我听到他的传奇故事后,我私心里将他当成自己的老师。于是当我在书店里看到中华书局为他出的纪念文集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买下来,就好像这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在这个集子里就有饶宗颐悼念先生的一曲《减字浣溪沙》,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君致力韵书,循览殆遍,极深研几,世共推服。余论梵书多篇,君深嘉许,反复讨论,力张吾军。尚有剩义欲求君,不意宿疾缠绵,兰摧玉折,如是之速也!屑涕为词,以纾余悲:欲接清言除梦归。素书犹是惜人非。梵天谁与定从违。 茂草无端销夏绿,深灯何处认宵辉。怀贤思旧一沾衣。”

曾经听谭步云老师说过,曾宪通老师当年求学于容庚商承祚二老的时候,忘了二老中的哪一位对老师说:其实你的老乡饶宗颐那么厉害,你可以跟他学就行了。在《李新魁教授纪念文集》里,有一张照片,是饶、李、曾三位于1983年在香港的合影。看到自己佩服的人也惺惺相惜,心里会有莫名的感动。

其实以饶宗颐的学问和修养,当今中国可以与之坐而论道的人寥寥无几。俺也只是看热闹而已。拾人牙慧地说几句,最著名的当属将他与钱钟书和季羡林并称,所谓“北钱南饶”或者“北季南饶”。季羡林曾经说饶宗颐的学问有八大类:敦煌学、甲骨学、词学、史学、目录学、楚辞学、考古与金石学、书画艺术。想想都可怕,这八种学问谁懂得一种都可以在大学里当几次博导了,他居然全部通杀。老师曾经在闲谈里说:要是王国维活多几年,现在大学里的文科教授都要下岗了,因为学问都被王研究完了。其实饶宗颐一个人也可以顶得上好几所大学的人文学院了。据说余秋雨1999年夏天在中大演讲的时候说过:“只要香港有饶宗颐,就不能算文化沙漠。”这是老师众多胡说八道的话里比较靠谱的一句。

附《南方日报》记者吴真写的《饶宗颐:一个文化奇迹》

国学大师饶宗颐先是与钱钟书并称“北钱南饶”,钱去世以后,又与季羡林并称“北季南饶”。学术界称他为“国际瞩目的汉学泰斗”、“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

这位被钱钟书称为“旷世奇才”的潮籍学者,字选堂,号固庵,1917年生于潮州,后移居香港,游学于世界各地,其在敦煌学、甲骨文学的研究成果,被公认为填补海外汉学界的扛鼎之作,被誉为“当今汉学界导引先路的学者”。记者日前在广州采访了白发白眉、清癯的一代国学大师。

从潮州首富之家走出的国学大师与学术界爱将饶宗颐和季羡林并提为“北季南饶”不同的是,广东人喜欢将他与另一个大名鼎鼎的潮州老乡李嘉诚相提并论,说他俩代表了当今潮州人在经济和文化领域的最高成就。今天的李嘉诚是潮人首富,可是在87年前,饶宗颐出生时的饶家却是潮州首富。钟鸣鼎食之家很容易造就出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儿,饶宗颐却是个例外。由首富之家走出国学大师,饶宗颐本身成就了中国文化史的一个奇迹。

记者:现在大家都说您是潮州人的骄傲,但是最近好像有研究说您祖上是客家人?

饶:最近他们实地考察后确定我的祖籍地是广东梅县松口铜琶村,我也觉得意外。以前说我的祖上住在现在大埔县的三河坝,这是梅县辖区,所以我从祖籍来说绝对是客家人。我的12世祖仕宝公开始到潮州城卖客家豆腐,之后慢慢地发展起来。到了我这一代,是饶氏19世。

记者:作为潮州首富的饶家当时是怎样的鼎盛?

饶:我的祖父有四兄弟,每个人都开了发行钱票的银庄。当时海外大量的侨汇和国内的军饷都是通过潮州饶家的银庄周转的,所以饶家有两三代都是潮州首富。饶家其实还是一个文化世家。

记者:“三代出一贵族”,这句话如果放在您身上,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饶家几代财富的积累使您这一代具备了成为精神贵族的可能?

饶:是有这样的原因。我父亲的“天啸楼”是粤东最大的藏书楼,这是一个小图书馆,我自己可以在那里一边读书,一边玩,不管懂不懂也就在那里逛。所以中国书的基本种类我老早就了解,对历史更是早就烂熟于胸。另外,家族文化空气的熏陶也很重要,我父亲交往的都是些当地的文化人,他们成立了诗社,常在我家后花园吟诗作对、切磋学问,这其中有后来中山大学著名教授詹安泰,他当时是金山中学的教师。

记者:像您那么早就开始进入做学问的状态,家族的钱庄经营怎么办?

饶:我的父亲在我16岁时辞世。我是长子,要管父亲的产业,又要完成父亲尚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艺文志》,我只能在两件事中做一件做得好的,就是能够把他的学术延续下来,但是生意我就没办法管了,所以在我手上,家财慢慢地散了。

家学已经到了末路

1935年,18岁的饶宗颐完成了父亲饶锷未完成的著作《潮州艺文志》,自此,他便从“天啸楼”的天地中来到宅外的世界,20岁出头就被聘为中山大学的研究员。那时,中山大学因为日军南侵,已经迁到云南。赴滇途中,饶宗颐大病一场,滞留在香港,这使他有机会结识了后来对他影响深远的学者王云五和叶恭绰,从而正式步入国学研究的大门。战乱让他失去了“天啸楼”的藏书,却因此在香港遇到了大力资助他的儒商方继仁。饶宗颐从1952年到1968年在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又遇到了开风气之先的系主任林仰山。饶公不仅学富五车,还精通琴、书、画,不仅精通中英今古文,也精通甲骨文、象形文、梵文、希伯莱文、波斯文等,被称为 “国学”领域最后一位“集大成”者。

记者:过去中国人做学问很讲究“家学渊源”,您从家学里面得到过什么?

饶:我的学术发展是因为我有家庭教育,可以说是家学。我有四个基础是直接来自家学的:一是诗文基础,我是跟父亲、跟家里的老师学习的。家里从小就训练我写诗、填词,还有写骈文、散文;第二个是佛学基础;三是目录学基础;四是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在无拘无束的学习环境下,我从小就养成了独特的学习习惯和方法,这对我以后做各方面的学问研究很有帮助。

记者: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没有家学,就没有您今天这样渊博的学问?

饶:是的,我15岁以前已经培养了这四个基础,以我的经验,家学是学问的方便法门,因为做学问,“开窍”很重要,如果有家学的话,由长辈引入门可以少走弯路。 “家学渊源”意味着家里有许多藏书,有世代相传的学问,这其实是一个人的学问系统,如果可以在长辈已有的学问系统上加以扩张和提升,国学功底会更扎实。

记者:您本人是不是私塾教育的成功例子?

饶:其实我不像有些文章说的那样“连小学也没上过,完全是无师自通”。我上过正规的初中,代数和英文对我以后治学都很有好处,而且我学每样东西都有老师的。要做到像王国维那一代人那样的学贯中西,旧学底子很重要,现代学校教育也不可缺少。

记者:前几年北京大学办了“文史哲综合试验班”,武汉大学在去年也以“培养国学大师”为目的办了“国学班”,您觉得像您这样的家学有可能在现代的教育方式中获得吗?

饶:文学是最难训练的。现在的中文系学生不能写古文、不能写古体诗,这样就跟古人隔了一层。不能创作,只有理论,他们借外国的理论硬装进去,自以为理解了的其实是误解。现在的学生写一本书没问题,让他写首古诗却不会写。中国传统文化都蕴藏在这些古代文体里面,不掌握它们,国学研究没办法突破。学校培养出来的都是同一模型,现在的家学已经到了末路,我觉得有家学基础的学生应该被作为特殊人才来培养。

记者:您被认为是最后一名集大成者,学问以外,古琴和书画造诣也非常深,我觉得这在现代学校的教育中很难实现。

饶:古人治学,琴棋书画都有很大关系,这是传统文化的一种熏陶。我对书画的兴趣在很小时候就被父亲培养起来了。现在家庭教育的断层,很难使孩子从小就接受传统文化的耳濡目染,国学熏陶方面几近于零,很可惜。

记者:您作为最后一个集大成者,有没有人能够继承您这么多的学问?

饶:我的两个女儿都没有继承我的学问研究,这是我一直感到遗憾的。不过今天中国的学术研究从上世纪80年代以后非常繁荣,真正做学问的人很多,我不担心学问会中断。但是像我这样做学问的人就不一定会有,因为那么“傻”地去钻研一些连很多专家看起来都觉得无聊的问题究竟干什么?又没有钱赚。

身体是搞学问的本钱

治学的博与专,是一对矛盾,很难兼得,但饶公做到了。在一些领域,他占据了开路人的地位。他第一个编著词学目录、楚辞书录,第一个研究《日书》,第一个研究敦煌白画及写卷书法,第一个将殷礼与甲骨文联系研究,第一个提出“海上丝绸之路”概念,第一个提出把楚文化、吴越文化作为学科名,第一个讲中国艺术史上之墨竹石刻,第一个将《盘古图》的年代推到东汉……为了达到“专”,饶公不顾一切地“往里钻”。像梵学,为了品到“原汁原味”,他硬是从40多岁开始埋头学习梵文,一学几十年,直至可以朗朗而读。

学术只是饶公此生成就双璧中的一半,擅长书画和古琴艺术的饶宗颐在国际享有很高声誉,在1993年香港的国际拍卖会上,饶公的书法已是字逾千金,画值数十万元。

记者:您从5岁开始接触学问,到现在80多年,这过程中会觉得枯燥吗?

饶:我的求知欲太强了,这种求知欲征服了我整个人,吞没了我自己。我觉得搞学问是一种乐趣。我研究很多很多问题,我学会一种又一种文字……为了寻找一件事的根源,我一定要找到原来说的那句话,这其中的过程,要很有耐心,有些问题,我慢慢研究了十几年。

记者:有人曾经把您和清末大学者龚自珍和王国维相提并论。

饶:与他们二位比较,自不敢当,但我的好处是活得长命,龚自珍只活到49岁,王国维先生50岁,以他们50岁的成绩,和我87岁的成绩比较,是不够公平的;但龚自珍也的确“火气”大了一点,要不,可以更长命,成就更大。学问其实是积微之功,在于点滴之积累。人的生命如同蜡烛,烧得红红旺旺的,却很快熄灭,倒不如用青青的火苗更长久地燃烧来得经济。

记者:这么说身体是搞学问的本钱?

饶: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身体不好怎么行万里路?因为有了强壮的身体,为了研究一个问题,我可以跑到发源地去考察。1962年,我第一次跑去莫高窟,当时环境很艰苦,但是乐趣无穷,因为我亲自印证了我所知道的东西,而且受此启发,又有新的问题产生了。

记者:您现在87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有什么养生之道吗?

饶:我对自己的身体很珍重!珍重,就是做学问时,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会停止;吃东西,饱了就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自14岁起,我学“因是子静坐法”,我早上会沐浴和静坐,然后散步,晚上9时必宽衣就寝。

记者:广州现在准备把“海上丝绸之路”捆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您是“海上丝绸之路”概念的首创者,您觉得广州在整条丝绸之路中占怎么样的位置?

饶:上世纪80年代我在广州南越王墓看到波斯银器,跟我在法国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就提出了“海上丝绸之路”这个概念。广州应该是这条路的起点和最早的中心,因为秦汉时期这里就有海关,是国家对外的口岸。

记者:现在争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还有泉州、宁波和广西合浦。

饶:广州人要爱惜自己在海上交通史上的地位。三国、六朝和唐代,关于广州地面的材料有无数之多。像南海神庙应该早点开发,西来初地在海上丝绸之路的地位也应该明晰。泉州的阿拉伯文材料和摩尼教石刻让人一看就清楚。广州始终是整条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港口,但是如果宣传和挖掘得不够,这个“起点”就会被人家拿走。记者手记

潮州世家饶家在当地有许多民间传说。如果不是饶宗颐这位享誉国际的国学大师,不再兴盛的饶家现在也许不会有人提起,一如中国各地曾经有过的巨富家族一样。

饶宗颐满足于“不食人间烟火”的状态,毫不寂寞。他的学问好像与世事没有关联,他的著作里也反映不了时代的背景,读他的诗文画作,更是古风尚在,俨然魏晋之人。其实这正是他的傲人之处,为志趣而做学问,是以为大学问也。饶公说,这可能也是世家的特点吧。

饶公也有学问不能作为家学传承下去的痛感,低调如他,慨然应允我们做这一次访谈,是想给大家留下一个文化世家的背影。

饶公的小女儿饶清芬女士现在全职帮父亲处理大小对外事务,是饶公的得力助手。采访间隙,陈家祠的潮汕游客争着跟他照相,一群人把他围在中间。饶宗颐规规矩矩地站着,满脸快乐的笑容。女儿饶清芬上前来帮他整理领带,他就仰脖享用。照毕,饶公就背手踱步,远离人群,自己一个人赏玩那些民间工艺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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