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湖南是否真有一个叫八溪峒的地方,反正网上搜索到的这个地名全部出自韩少功的这本书。不过,如果有,这个小小的地方会因韩少功而著名,一如沈从文之于湘西。又或者,是八溪峒让韩少功上升到另一个高度。
事实上韩少功的大名此前已经如雷贯耳了。我最先读到的是他翻译的作品,毫无疑问是那本后来变得有点泛滥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让我真正喜欢他的文字的是他翻译的葡萄牙作家佩索阿的《惶然录》,也许是佩索阿本来就写得精彩,但原著精妙绝伦翻译不堪入目的书我们并不罕见,开卷第一句话“写下就是永恒”,直捏人心。
在更早之前,韩少功以“寻根文学”作家的身份而为世人所熟知。他的《爸爸爸》和《马桥词典》是新时期文学为数不多的收获。尽管当代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推荐过,但我必须坦白承认,我没读过。韩少功也编杂志,他曾把《海南纪实》办得发行过百万,又把《天涯》弄得跟《读书》齐名,所谓“北有《读书》,南有《天涯》”就是他创造出来的伟业。
2006年,韩少功出版《山南水北》。这一年,他获得《南方都市报》“第五届华语文学”年度杰出作家,授奖词说:《山南水北》,作为他退隐生活的实录,充满声音、色彩、味道和世相的生动描述,并洋溢着土地和汗水的新鲜气息。这种经由五官、四肢、头脑和心灵共同完成的写作,不仅是个人生活史的见证,更是身体朝向大地的一次扎根。在这个精神日益挂空的时代,韩少功的努力,为人生、思想的落实探索了新的路径。
其实,“寻根”也好,“扎根”也罢,不过是学院教授和传播媒介的噱头。我不相信根在乡村,就像我不觉得根在城市;我认为根在世道人心。在《山南水北》这本书里,我喜欢的是韩少功自省自觉的态度,质朴平和的文字,还有稀奇古怪的故事。我读得哈哈大笑,也读得鼻子发酸。
“我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如果不故作矫情,当心怀感激和长存思念。我的很多亲人和朋友都在城市。我的工作也离不开轰轰城市。”韩少功并没有为了拥抱乡村,而忘恩负义地对城市过河拆桥,这是我首先欣赏的。我读过太多虚伪滥情的文字,他们对乡野隔靴搔痒的抒情与讴歌,不过是满足城里人对乡村“东方主义”式的窥视和想象。有人说韩少功矫情,是在城市里打牢了经济基础之后再到农村构建精神的上层建筑。可是,在城里功成名就的人不知凡几,又有多少真正跑到农村盖房子,种庄稼,常年累月与农民厮混?
我必须再摘书里的一段话,因为它说得太好了:“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个人的偏好。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颇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也只是一些个人的怪癖。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的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
对乡村的关注与融入,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道义要担在自己的肩上,不过是一些“个人的偏好”和性情。这样的叙述深得我心,一如这本书的开始劈头盖脸的就是:“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篇湖水”,这让我也一眼就看上了这册小书。
书里面记载的是我熟悉的人事。山水、树木、鸡狗、发牢骚的农民、满村跑的疯子……韩少功信笔直书,并未隐恶扬善,文过饰非,加上他从《聊斋志异》或《夜雨秋灯录》中吸取了营养,一个个奇异的故事就像古代的志怪小品。
村里原来有两个枫树,每逢谁家有丧事,这两棵树就枝叶摇动,滴出水滴,有如雨下,村民们都说是树在哭。后来一个叫满四爹的杀猪的人把这两棵树锯成散柴往家里挑,当天晚上满四爹就发了高烧,第二天死在医院。一个叫笑花子的人五岁那年烧坏了脸,嘴两边有两个网上吊的疤痕,看上去无论喜怒哀乐,他总是笑脸凝固。后来笑花子疯掉了,对着死去的鸡、死去的蛤蟆顶礼膜拜。也许是这些死去的生命给了他的灵感,每次下雨之前他都会撑起破伞满村疯跑,村民们总结经验:笑疯子比电台里的天气预报还要准确。有一次,他甚至预测了山上的树木会发生火灾,给了村长事先准备的时间。
好玩的故事在《开会》这一篇里:村里开会禁止买码,村民不理解,一直骂骂咧咧,有一位忍不住骂了一句娘。村长这时逮住机会了:“嗯?哪个骂娘?禁码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禁不禁,看着办,关我卵事!但骂娘做什么?我娘碍了你们的事么?我娘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她今年六十五岁了,脚痛了十几年,在家里从不出门,喂一头猪,养几只鸡,一餐吃不下二两米,连皮鞋子都没穿过,连火车也没坐过,连城里的动物园也没有看过。哪一样得罪了你们?我娘离这里一百多里,清清白白一世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凭什么被你们骂?她到长沙去补脔心,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不说,脔心还没补好。医院里说,顶多也就是两三年的寿。你们还嫌她命不苦?她是吃过你们八溪峒一碗饭?还是烧过你们八溪峒一根柴?还是喝过你们八溪峒一口水?你们自己就没有娘?你们的娘也是茅厕板子?可以屎一脚尿一脚随便踩么?好笑,我贺麻子前后在五个乡镇当干部,没碰到这种事。动不动就骂娘。好呵,骂!骂呵!跳起来骂!……”乡长证据充分、逻辑严密、高风亮节凛然的这一番话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顺利解决了。
也有读来让人心酸的。笑花子的父亲叫雨秋,住在山的深处,村里想帮他修新房,然而他不要实物要现金。原来雨秋喜欢打麻将,欠了人家钱,他就算降低标准修房子,也要把赌债还给人家。韩少功对雨秋在修房子这件事上跟村里死缠烂打的表现很不满。有一天雨秋从韩少功家里挑着米糠回家,韩少功想借给他手电筒他不要,雨秋说自己摸黑惯了,就算碰上红毛狗,就让红毛狗吃了算了,就算碰到扇头风,就让扇头风毒死算了,他活到这份上了,罪还没有受够么?这样的牢骚让韩少功心生恻隐,后来他回想这件事的时候说:“我当时要是真正心好,应该把手电筒塞到他手里的。”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为可怜又可恨的雨秋,也为自省而坦诚的韩少功。